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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2章囚徒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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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2章 囚徒(二)

盧卡皺起眉。

奧利弗從容地走進來,手中握著一瓶酒和兩只小杯子,放在書桌上。“您在旅途中一定嘗過硝山的火|藥酒了,”他為兩人各自斟了半杯,“不過這是沿海低地的酒莊產的,三道蒸餾,藍牌的七年陳釀,您在硝山別處可找不到這麽烈的了……剛才您彈的是什麽曲子?”

盧卡朝他笑了笑,緩慢地放下琴鍵蓋。“實際上,我不知道。這是從……”某個詞卡在他喉嚨裏,“旅行路上聽來的。”

“那麽說是鄉下人的曲子。”對方似乎發自內心地覺得這很可笑,一口喝幹了杯裏的烈酒,呲牙裂嘴地長出一口氣。

“伯爵大人還沒有回來?”他內心煩躁,並不想接這個話題。

“哦,忙。怕您久等,我先來陪您一會兒。”奧利弗擺擺手,“說到旅行,我聽說先前您本該繼任大賢者之位,可您卻在這個時候從皇都離開了。”

“實力不濟,無法承擔大任。”他低聲說。

“所以您的意思是,您的老師與陛下的眼光都有問題?”

盧卡擡頭看他時,青年卻又笑了,走到鋼琴邊把酒杯塞進他手裏,拍拍他的上臂,甚至貼了貼他的臉頰表示友善。

“抱歉,無意冒犯。我有個毛病,總是好奇過頭。我只是想來見見未來的大賢者,”他頓了一頓,歪歪頭,“以及退休的皇室首席。”

“那麽您滿意了嗎?”盧卡毫無起伏地說。

奧利弗挑了挑眉,似乎驚訝於自己仍舊不能惹怒面前的人。“您太大度了。”他說,“要知道即使在這間宅子裏,能容忍我的也是少數。啊,為此我應當表示感激,告訴您一件事——”

他附到盧卡耳邊:“斯浦路斯先生已經不在人世了。”

仿佛一顆炮彈在他耳邊轟然炸開。盧卡推開他,向後退了兩步,扶住鋼琴才能站穩。“還不能確定……他只是失蹤了!”他把這句話說得極快,然而僅僅是勉強掩飾住其中的顫音。

“但他失蹤了七年了。”奧利弗笑著朝他逼近過來,他的眼睛幾乎瞇成兩條細縫,“這對您來說難道不是喜訊一樁嗎?為什麽竟有人會不願相信奇跡呢?皇室首席需要被人推舉,而五大賢者只需要從老師那裏繼承。現在您可以繼任那個位置了,您會成為金焰樹帝國史上最年輕的大賢者,不是嗎?更不要說這意味著登上荒巖之塔的機會。可為什麽您看起來不開心?唉,我們又回到這個問題上來了……”

“奧利弗·勞爾特,”盧卡盯住他的臉,“你是誰?”

“怎麽了,”這青年仍舊笑著,“我有什麽問題嗎?”

“這個房間被施了隔音的咒語,可你從外邊聽得見聲音。”他咬著牙說,“除了伯爵夫人,勞爾特家最近四十年來從未有天賦者在三一學會登記過。”而即使是伯爵夫人,也早在第一次登記時戴過手環,從此無法自然地使用魔法了。

“哦。難道每一年的登記者你全都記得?”

“僅僅是出於收集每年的登記記錄的習慣。”盧卡搖搖頭。“我的老師研究過魔法的血緣傳承。”

所以斯浦路斯先生回來之後還會需要這些的。

“好吧,讓我來解釋一下。”青年說,從盧卡身邊走開,去到陰影中的一架書櫃前,“我早些年一直在海外旅行,今年才回國。您可以去查查我的入境記錄。而我的天賦很晚才覺醒,不如說,正是近期。我們忙於籌備新年,正巧把這事給忘了,這的確是我的錯。可如果說我碰巧了解些什麽關於您的老師的消息,也是因為我在回國前就喜歡讀報紙,包括些周邊的鄉村小報……啊,是了,”他抽出一份文件夾,翻開來瀏覽裏邊的剪報,“您能看懂昆迪拉語,對嗎?看看這個。諾羅迦島的當地報紙在今年八月發布了一則……訃告。‘威廉·文登先生,一位慈師,二十日晚間死於原因不明的突發性疾病,享年五十六歲。茲定於明日上午十一點舉辦葬禮……’”

盧卡沈默不語,感到耳邊轟響,腦袋一突一突地疼得厲害。

“威廉·文登是斯浦路斯先生的真名,不是嗎?”他放下報紙,又一次觀察起盧卡的表情。

“你為什麽會知道?”

“噢,因為當時我就在那兒。因為好奇,我還參加了葬禮。我是看著棺材下葬的。”奧利弗隨意地說,仿佛只是將一條手帕遺落在朋友家裏,“當地政府會很樂意開具一張死亡證明,這樣就能免掉失蹤多年認定死亡的各種手續了——如果您擔心這個的話。”

“謝謝您的情報。”他聽見一個完全不像自己的聲音說。他仍抓著酒杯的手動起來,把半杯烈酒倒進自己嘴裏。酒精像一把火,從胃部直竄到頭頂,燒得他的喉嚨生疼。將杯子放回桌上時他悄悄摒住呼吸,確保自己的手抖得不那麽厲害。

又有人推開了門。男仆格雷高裏站在門邊,通報伯爵的到來。

“原諒我來晚了。”進屋時勞爾特伯爵不無歉意地說,“啊,請千萬不要生氣。”

“不用擔心,公爵大人剛才和我聊得很愉快。看啊,我還帶了酒來,”奧利弗說,聳了聳肩,心滿意足地朝門口走去,也不忘最後與盧卡打了聲招呼,“再會,格洛斯特先生。您的確如傳言一樣有趣。”

“真抱歉。奧利弗並不太懂國內的禮儀,我還在管教他,希望您原諒。”房間門重新關上之後,伯爵搖搖頭,踱回來坐到書桌後邊,往兩只空杯子裏重新倒上酒,“請坐,公爵大人,坐到這邊來。好了,您要對我說什麽?”

在開口前,盧卡向前伸出手奪過自己的杯子,灌了自己第二杯烈酒,然後狠狠呼了一口氣。“我希望您送我出海。”

“如果您需要,這很容易辦到。可是為什麽?”

盧卡看著他。他很難冷靜下來,也無法像先前那樣假裝冷靜,唯一的辦法是放棄準備好的說辭。他將要說一個決定成敗的謊。

“三一學會盯上我了,打算馬上把我送回皇都,”他很慢地說,“因為他們在我這兒……發現了些有趣的東西。”

伯爵沒有說話,等著他說下去。

盧卡將自己的空杯放回桌面,又倒回扶手椅中,做了個深呼吸,才繼續往下說:“七瓣百合是我的老師使用的紋章。他們懷疑我跟非法動力源的制造有關。”

此時伯爵正在給他倒今晚的第三杯火|藥酒,瓶口磕在杯沿上發出一聲極細的脆響,幾乎被松木燃燒的劈啪聲蓋過去。

盧卡只當什麽也沒有看見,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椅子扶手,“您明白,如果我回到皇都會受到什麽處置。這是最好的處理掉最後一個弗利斯莫蘭的借口。”

“噢。那太可怕了。”伯爵說,站起來,背著手走到壁爐邊,“我很希望能幫助您。但是您處於監視之下,不是嗎?邀請您來參加宴會已經是極大的風險了。我有什麽理由不見安德烈的兒子一面?然而,您當然也知道,”

勞爾特伯爵永遠小心謹慎。如果事情是他做的,他更沒理由放棄一個替罪羊。

“但可惜的是,”盧卡繼續說,給了他一個理由,“我碰巧知道那東西從何而來,也知道帕斯維山谷裏……那片湖底下……藏著什麽秘密。只要我呆在陸地上,就有可能為了保命說出我所知道的東西。”

伯爵轉過身來,定定看著他。“您要出海到哪兒去?”

“東方。犬牙群島,或者更遠。不打算再回來了。”盧卡迎著他的視線。他沒有說謊。

“我不明白。即使說出您知道的事就有可能得救,您也準備放棄一切?”

“有什麽好失去的呢?”盧卡忍不住苦澀地笑起來,“我不關心任何事。我從來沒有打算繼任大賢者——從來沒有。皇都是囚禁我的監獄。陛下甚至不打算放逐我。除了死亡,能夠讓我獲救的唯一可能,”說到這裏時他不再能夠控制身體的顫抖,“就是離開。遠遠,遠遠地離開。”

那些人都死了。還有什麽值得在意的?

“您給我出了個難題。”伯爵擺著手,“但是……好吧。看在安德烈的份上。午夜之前我會派人送您送到港口,那裏有一艘即將起航的商船。條件不太好,我想您大概得忍耐一下……”

盧卡聽著,偶爾點一點頭。他既不感到興奮,也不再有負罪感,只覺得渾身都很輕。這是酒精的功勞。於是他喝掉了杯中剩下的火|藥酒。

他記得自己同伯爵一起回到了宴會廳,但接下來的一切在他眼裏都變得極其模糊。他的心跳越來越快,手腳發涼,感到極度口渴。這不是醉酒的表現,因為他仍被痛苦糾纏著。但他沒去管那些,不受控制地從身邊最近的某個人手中搶過一杯葡萄酒。

半杯酒灑了出去,同時酒杯玻璃上映出他扭曲了的面容。他猛然一驚,狠狠砸碎了那只可憐的玻璃杯。

有人尖叫起來,立刻遠離他身邊。他沒管,轉身從離自己最近的某個男仆懷裏奪下一支酒瓶。手指抖得太厲害,而軟木塞太緊,他於是用牙咬著狠狠拔開塞子,直接張嘴對準瓶口將酒灌下肚裏去。

他聽見笑聲,也許是幻覺,又也許是從他自己喉嚨裏發出來的。許許多多的影子圍在他身邊,又有數不清的光點在閃耀。但無論那些光芒有多刺眼,此刻都與他毫無關系,他只感到自己身處在濃郁的黑暗裏。

有人想要扶住他,卻被他猛一下推開。他感到頭痛欲裂,腹中翻湧。酒瓶從他手裏落下去,咣啷啷地滾遠,撒下一地融化的紅寶石般的液體。

他們死了。死了。

唯一的生還者身體一歪摔倒下去,仰躺在地上。

樂隊還沒有停止演奏。枝形水晶吊燈在他的視線裏旋轉著,發出明亮的光。而他的靈魂脫離了軀殼,追著那光芒升起來。他看見倒在地上的自己,頭發淩亂,面色慘白,眼眶紅腫,目光黯淡失神,嘴唇無聲地開合著。很多人飛快地逃開,也有很多人圍過來,像一團沙。伯爵的男仆,名字叫格利高裏的那個,正擠進來俯身查看他的情況。

陰影降臨了。他在寂靜中沈入深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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